杜甫五古《遣兴五首-朔风飘胡雁》读记

（小河西）

左汉林《论杜甫“遣兴五首”的编年》（《天水师范学院学报》2005.12）一文认为该组诗作于天宝八载（749）。主要理由：第三首写的“萧京兆”叫萧炅（jiǒng），天宝初任刑部尚书兼京兆尹，是李林甫亲信，天宝八载六月被杨国忠“诬奏”贬官。据此，此诗或作于这年秋。【史料：《新唐书-杨国忠传》：“吉温为国忠谋夺林甫政，国忠即诬奏京兆尹萧炅、御史中丞宋浑，逐之，皆林甫所厚善，林甫不能救，遂结怨。”《资治通鉴》天宝八载六月：“辛亥，刑部尚书、京兆尹萧炅坐赃左迁汝阴太守。”】

遣兴五首（杜甫）

朔风飘胡雁，惨澹带砂砾。长林何萧萧，秋草萋更碧。

北里富熏天，高楼夜吹笛。焉知南邻客，九月犹絺绤。

胡雁：雁居塞北，古称胡地，故称。《拟古》（南朝宋-鲍照）：“河畔草未黄，胡雁已矫翼。”

惨澹：同“惨淡”。暗淡；悲惨凄凉。《北征》（杜甫）：“阴风西北来，惨澹随回鹘。”

萋：茂盛。《古诗十九首》:“回风动地起，秋草萋已绿。”《招隐士》（汉-淮南小山）：“王孙游兮不归，春草生兮萋萋。”

北里：唐长安城皇宫在北，达官贵人多居北，城南多为平民所居。《咏史》（晋-左思）：“南邻击钟磬，北里吹笙竽。”

熏天：形容气焰之盛或气味浓重。《吕氏春秋-离谓》：“毁誉成党，众口熏天。”《早朝大明宫……》（唐-贾至）：“银烛熏天紫陌长，禁城春色晓苍苍。”

絺绤（chī-xì）：葛布（葛之细称絺，粗称绤）；葛服（夏衣）。《葛覃》（诗经）：“为絺为绤，服之无斁（yì）。”《贫士》（晋-张望）：“炎夏无完絺，玄冬无暖褐。”《初往新安……》（南朝宋-谢灵运）：“絺绤虽凄其，授衣尚未至。”

大意：北风中飘飞南归的大雁，昏暗中带着飞散的沙砾。无边的林木萧萧作响，茂盛的秋草一片碧绿。北里富家气焰熏天，高楼上夜里还在奏乐吹笛。岂知南里的客居之人，九月天寒还穿着夏衣。

诗意串述：首章前四写秋冬惨澹之景。朔风狂吹，沙砾四起。长林萧萧，秋草凄凄。后四写长安贫富。北城富得流油。南街九月单衣。“犹絺绤”或写自己。杜甫在长安日子不宽裕。

长陵锐头儿，出猎待明发。骍弓金爪镝，白马蹴微雪。

未知所驰逐，但见暮光灭。归来悬两狼，门户有旌节。

长陵：汉高祖陵墓，在咸阳东北。唐为富贵人家聚居处。《史记-高祖本纪》：“葬长陵。”

锐头儿：尖头小面的人；此指权贵子弟。【《春秋后语-赵语》（晋-孔衍）：“平原君对赵王曰：'渑池之会，臣察武安君之为人也，小头而锐，瞳子白黑分明，视瞻不转。小头而锐，断敢行也。瞳子白黑分明，见事明也。视瞻不转，执志强也，可以持久，难与争锋，廉颇足以当之。’”】《久雨期王将军不至》（杜甫）：“锐头将军来何迟，令我心中苦不足。”

明发：天亮；早晨出发。《小宛》（诗经）：“明发不寐，有怀二人。”（二人指父母）。《春夜竹亭……》（唐-王维）：“羡君明发去，采蕨轻轩冕。”

骍（xīng）弓：调好的弓。《角弓》（诗经）:“骍骍角弓。”传：“骍骍，调利也。”《同郡公出猎海上》（唐-高适）：“高鸟下骍弓，困兽斗匹夫。”

金爪（zhǎo）：金色的爪；爪的美称。《洛阳道》（梁-萧绎）：“玉珂鸣战马，金爪斗场鸡。”《宫词》（唐-王建）：“直上碧云还却下，一双金爪掬花毛。”

镝（dí）：箭头；箭。《过秦论》（汉-贾谊）：“收天下之兵，聚之咸阳，销锋镝。”《名都篇》（魏-曹植）：“揽弓捷鸣镝，长驱上南山。”

旌节：皇帝颁发给将帅的信物。《唐六典》卷8门下省：“旌节之制，命大将帅及遣使于四方，则请而假之。旌以专赏，节以专杀。”

大意：长陵那些尖头小面的权贵少年，他们打猎待天明出发。背着调好的弓带着金爪箭，骑着白马踏着微雪。也不知他们追猎何物，只看到回来时夕阳已灭。马上挂着两只狼，走进的门户前插有旌节。

诗意串述：次章前四写长安权贵子弟早晨出发打猎。后四句写打猎归来。去时看到他们“骍弓金爪镝，白马蹴微雪”，极尽奢侈。回来时看到他马上悬挂两只狼，他家门前“有旌节”。

漆有用而割，膏以明自煎。兰摧白露下，桂折秋风前。

府中罗旧尹，沙道尚依然。赫赫萧京兆，今为时所怜。

漆：漆树。膏：油脂。《庄子-人间世》：“山木自寇也，膏火自煎也。桂可食，故伐之；漆可用，故割之。”

兰摧桂折：《世说新语-言语》：“宁为兰摧玉折，不作萧敷艾荣”。（敷：开）。

府中：此特指相府中。

旧：故交，老交情。《与陈伯之书》（梁-丘迟）：“待之若旧”。旧尹：原京兆尹。

沙道：沙面道路。【史料：一、《唐会要》卷86：“天宝三载五月，京兆尹萧炅奏，请于要道筑甬道，载沙实之，至于朝堂。从之。九月，炅又奏广之。”二、《唐国史补》卷下（唐-李肇）：“凡拜相，礼绝班行，府县载沙填路。自私第至于子城东街，名曰沙堤。”】《官牛》（唐-白居易）：“一石沙，几斤重？朝载暮载将何用？载向五门官道西，绿槐阴下铺沙堤。昨日新拜右丞相，恐怕泥涂污马蹄。”

萧炅：李林甫亲信。开元二十一年为河南少尹，二十八年为河南尹，天宝初迁刑部尚书兼京兆尹。天宝八载为杨国忠奏劾贬官。

今为时怜：《汉书-五行志中》：成帝时歌谣曰：“邪（斜）径败良田，谗口乱善人。桂树华不实，黄爵（雀）巢其颠。故为人所羡，今为人所怜。’”

大意：漆树因有用而被刀割，油膏因可照明而被火煎。兰花吐芳摧残白露下；桂花飘香摧折秋风前。相府收罗故旧为京兆尹，他为宰相铺设的沙道尚依然。名声显赫的京兆尹萧炅，现在为人所哀怜。

诗意串述：三章前四用漆膏兰桂作喻，写有用之才常被人所用。后四句写天宝年间京兆尹萧炅。他曾为李林甫清除政治对手干了不少事（不仅仅是铺沙道）。当然后来被杨国忠拿下。典“今为时怜”贴切：这种“邪径败良田，谗口乱善人”之徒最终却是“为时所怜”。

猛虎凭其威，往往遭急缚。雷吼徒咆哮，枝撑已在脚。

忽看皮寝处，无复睛闪烁。人有甚于斯，足以劝元恶。

急缚：紧捆。《后汉书-吕布传》：“（吕布曰）：'绳缚我急，独不可一言邪？’操笑曰：'缚虎不得不急。’”《城虎词》（明-高启）：“君不见壮士遭急缚，失路穷时亦如此。”

枝撑：木栅。《同诸公登慈恩寺塔》（杜甫）：“仰穿龙蛇窟，始出枝撑幽。”

皮寝：典“食肉寝皮”。《春秋左传》襄公二十一年：“然二子者，譬于禽兽，臣食其肉，而寝处其皮矣。”《雪中书怀》（唐-杜牧）：“如蒙一召议，食肉寝其皮。”

睛闪烁： 《太平御览》卷752引王子年《拾遗记》：“始皇二年，謇涓国献善画之工，名烈裔。刻白玉为两虎，削玉为毛，有如真矣。不点两目睛。始皇点之，即飞去。明年，南郡有献白虎二头。始皇使视之，乃是先刻玉者。始皇命去目睛，二虎不能复去。”

元恶：首恶。《赦到不得归题江上石》（唐-沈佺期）：“天鉴诛元恶，宸慈恤远黎。”《赠从孙义兴宰铭》（李白）：“元恶昔滔天，疲人散幽草。”

大意：猛虎平时依仗威势，一旦失势必遭紧缚。被缚的猛虎徒然咆哮如雷，然木栅已经锁其四脚。忽然看到那张虎皮褥垫，虎眼的凶光不再闪烁。人有时比这猛虎更惨，这该足以劝诫那些首恶。

诗意串述：四章前六写猛虎“遭急缚”。得势时，猛虎何其威风；遭缚时还咆哮如雷。然而结果却是被“食肉寝皮”。后二写感想。岂止猛虎如此！朝中一些酷吏等恶人也一定没啥好下场。此诗有所指。

朝逢富家葬，前后皆辉光。共指亲戚大，缌麻百夫行。

送者各有死，不须羡其强。君看束缚去，亦得归山冈。

辉光：光辉；光彩。《登台赋》（魏-曹植）：“同天地之矩量兮，齐日月之辉光。”《咏怀》（魏-阮籍）：“夭夭桃李花，灼灼有辉光。”

共指：《乌栖曲》（梁-萧子显）：“欲持寄君心不惜，共指三星今何夕。”《送从弟游江淮》（唐-李颀）：“应见鄱阳虎符守，思归共指白云乡。”

大：多（唐俗语）。《蓝田刘明府携酎相过……》（唐-白居易）：“不为刘家贤圣物，愁翁笑口大难开。”

缌（sī）麻：古丧服名。五服中之最轻者，孝服用细麻布制成，服期三月。《仪礼-丧服》：“缌麻三月者。”《新书-六术》（汉-贾谊）：“丧服称亲疏以为重轻，亲者重，疏者轻。”

束缚：缠绕捆绑。《齐谐记》（梁-吴均）：桓玄诛死，芒绳束缚其尸，沉诸江中。《三国志-诸葛恪传》：“建业南有长陵，名曰石子冈，葬者依焉。…恪果以苇席裹其身而篾束其腰，投之于此冈。”

大意：早上看到一富家人送葬，队伍很长前后都很风光。大家都说这家亲戚很多，穿缌麻孝服者百人成行。送行者也终会有一死，无须羡慕他有多强。你看有些人被捆绑而去，一样也得回归山冈。

诗意串述：末章前四写富家葬礼。亲戚很多仪仗齐全“前后皆辉光”。后四写感想。一是“送者各有死，不须羡其强”，人都是要死的。二是“君看束缚去，亦得归山冈”，你看他如今不也被“束缚”去了，不一样归了山冈？人的最终结果是一样的。

这组诗写了好多人。有“九月犹絺绤”的贫者，有“高门夜吹笛”的富人，有“骍弓金爪镝”的权贵子弟，有为李林甫之类主子所用的奸佞之徒，也有作恶多端干尽坏事的恶人。结论是大家都得“归山冈”。这好像是看透人生的达人之语，也像是遭受挫折后的激愤或无奈之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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